湘西的十万大山里，武陵源的群峰如同被浓墨泼洒的旧画，索溪在深谷中日夜奔流，水声里仿佛裹着几百年前未散的硝烟。元末明初那场惊天动地的厮杀，早已被岁月碾成传说，唯有十里画廊那两座石峰，像一尊凝固的人像捧着一卷永远翻不完的书，山民们说，这是向王天子在守着破碎的山河。
那年深秋的风里带着血腥气。明军的马蹄踏碎了澧州城门，火光照得夜空如同浸血的麻布。向大坤带着最后三百族人退守天门山，残破的土司旗缠在枯树上，被风吹得猎猎作响。他握着半卷《孙子兵法》坐在断崖边，书页上还沾着兄长战死时喷溅的血——三日前，傅友德的火铳队轰塌了土司城东门，十二岁的侄儿被压在梁柱下，小手攥着一把生锈的弯刀。
“王上！明军过了索溪峪！”斥候跌跌撞撞地跪在碎石堆里，后背插着的箭杆还在颤动。
向大坤猛地站起来，腰间弯刀撞上岩石，擦出一串火星。远处的山道上，明军赤红的旗子像一条毒蛇，正沿着通天大道的九十九道弯向上攀爬。老医官递来一竹筒苞谷酒，浑浊的酒液里漂着半片枫叶，红得像要烧起来。
“把火油全搬去神堂湾。”他忽然抓起一把碎石撒向悬崖，石子坠入云雾久久没有回响，“岩屋里的祖宗尸骨，怕是要嫌咱们吵闹了。”
夜色如墨时，土家汉子们赤脚爬上峭壁。他们嘴里咬着弯刀，藤甲上涂满桐油，像一群沉默的山鬼。向大坤的手指抠进岩缝，碎石簌簌掉落，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雪夜——父亲握着他的手在《吴子兵法》扉页写下“山河为棋”，烛火把两人的影子投在石壁上，大得能吞下整座青岩山。
黎明前最黑的那一刻，明军的铁甲声震醒了整条山谷。牛角号突然从头顶炸响，燃烧的滚木裹着碎石轰然砸下。一匹战马被火油溅中，嘶叫着冲下深渊，鬃毛烧成火把，照出岩壁上密密麻麻的土家战士。他们抓着浸油的藤蔓荡向敌阵，把自己变成坠落的火流星。
“杀！”
向大坤的吼声震落了松针。他从三丈高的岩壁上扑下，弯刀劈开一名参将的铁盔，热血喷在怀里的兵书上，恰好浸透了“以火佐攻”四个字。土家汉子们吹响骨笛，千百只猕猴抓着藤蔓荡过战场，将火把抛向粮车。黑烟腾起的瞬间，整条山道变成火龙，烧焦的肉味混着松脂气钻进人鼻腔。
血战持续了三天三夜。
时已黄昏，向大坤退到悬崖尽头，背后是翻涌的云海。傅友德骑着青鬃马逼近，明军的弓弩手在山坡上列成黑压压的阵线。
“降了，给你留座土司庙。”
向大坤扯开残破的战袍，露出后背九处溃烂的箭伤。他从怀里掏出个银锁片，那是母亲临终前塞给他的，锁上刻的白虎图腾已经磨平，只剩“山河永固”四道凹痕。
“土家人跪天跪地，不跪刽子手！”
他大笑一声纵身跃下，银锁片脱手飞出，在夕阳里划出一道雪亮的弧。三百壮士吼着战歌紧随其后，歌声撞在岩壁上，惊起一群白颈鸦：“白虎上山不回头啊，儿郎变岩头镇山沟……”
第二天清晨，傅友德登上神堂湾。云雾散开时，两座石峰突兀地立在晨光里，大的像人捧着书卷，岩层褶皱如未读尽的纸页；小的斜倚在一旁，石纹裂痕像被泪水冲刷出的沟壑。有士兵哆嗦着说半夜听见石峰间传来马蹄声，还有人在崖边柏树上发现半幅猩红披风——二十年后，这棵树朝北的枝干全都生着血红的叶子。
如今游人到十里画廊，总见山雾缠绕石峰，像永远散不尽的战火烟尘。穿蓝布衣的老向导敲着烟斗说：“瞧见大石峰指缝里那道黑痕没？去年暴雨冲下一股红水，世人说是铁矿砂，我们老辈人却认定——”他压低声音，“那是向王天子没流完的血。”
夕阳西沉时，石峰的影子越拉越长，山风穿过岩缝的呜咽声，像极了那卷被风掀动的兵书。索溪还在谷底奔流，带着碎石一路向东，仿佛要赶去告诉洞庭湖，武陵源的群峰里，永远锁着一局没下完的棋。
通讯员：唐君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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